"我不恨你,
"林妍的声音低了下来,
"我只是...不明白。你明明可以过更好的生活,为什么要待在那种穷山沟里,跟一群苗人混在一起?
"
"因为他们接纳了我,
"龙安心看着远处吴晓梅的背影,
"而你们从来不会。
"
"我妈说得没错,
"林妍冷笑,
"你骨子里就是个苗子。当年不让你回老家是对的,看看你现在——苗不苗,汉不汉,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!
"
龙安心猛地挂断电话。林妍的话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。
"苗不苗,汉不汉
"——这个评价从他小时候就跟着他。在县城读书时被汉族同学叫
"苗崽
",回到凯寨又被苗族孩子喊
"汉人哥哥
"。直到遇见务婆,老人才用粗糙的手摸着他的头说:
"苗汉都是蝴蝶妈妈的孩子,分什么你我。
"
吴晓梅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边,担忧地看着他:
"是...她?
"
龙安心点点头,突然觉得很累:
"她说我'苗不苗,汉不汉'。
"
吴晓梅的眼睛瞪大了:
"她懂什么!
"她一把抓住龙安心的手,力道大得惊人,
"走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
"
他们沿着小溪向上游走,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,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前。洞口很窄,被藤蔓半遮着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"这是...
"
"务婆带我来的地方,
"吴晓梅拨开藤蔓,
"她说当我觉得自己'两边都不是'的时候,就来这里看看。
"
洞内很暗,吴晓梅打开手机电筒。光线照亮了洞壁——上面布满了壁画。有些已经模糊不清,但能辨认出蝴蝶、牛、鸟等图案,还有一些像是文字的符号。
"这是...
"
"苗汉共绘的,
"吴晓梅轻声解释,
"务婆说,清朝时有个汉族书生逃难到这里,和寨老的女儿相爱。他们不敢公开,就在这个洞里相会。书生教她汉字,她教他苗语,一起在墙上画画写字。
"
龙安心凑近看,果然发现有些图案明显是汉族的吉祥纹样,旁边还有已经褪色的汉字题诗。最令人惊讶的是,有几处明显是两种文字并排,像是某种对照学习。
"后来呢?他们在一起了吗?
"
吴晓梅摇摇头:
"书生被官府抓回去砍头了。姑娘终生未嫁,把毕生所学教给了寨子里的孩子。
"她指着洞壁一角,
"看这里。
"
龙安心顺着她的手指看去,那里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——既像汉字的
"合
",又像苗族的蝴蝶纹。
"这是他们一起设计的,意思是'苗汉一家',
"吴晓梅的声音在洞里回荡,
"务婆说,当你觉得自己两边都不是的时候,其实你是站在桥上的人,能看到两边的风景。
"
龙安心的眼眶突然发热。他伸手触摸那个符号,仿佛能感受到几百年前那对恋人的温度。
"谢谢你带我来这里。
"
吴晓梅笑了笑,笑容里有务婆的影子:
"阿耶玳是'我们的根',不管这根扎在苗族还是汉族的土壤里。
"
回村的路上,龙安心一直在想对策。张律师明天才能到,今晚王大勇肯定会加紧游说村民。需要做点什么争取时间...
"阿公的'打口舌'...
"龙安心突然说,
"能不能用在合同上?
"
吴晓梅惊讶地看着他:
"什么意思?
"
"就是...用苗族的方式让合同失效。不是真的法术,而是给村民一个心理安慰。
"
吴晓梅思索了一会儿,眼睛渐渐亮起来:
"可以试试'埋岩'!
"
"埋岩?
"
"苗族古老的契约形式,
"吴晓梅解释道,
"有纠纷时,寨老会在争议地点埋下一块刻有誓言的石头,表示神灵见证。如果有人违背誓言,就会遭到报应。
"
龙安心眼前一亮。这虽然不具备法律效力,但对信守传统的村民来说,心理威慑力不亚于一纸合同。
"需要准备什么?
"
"一块青石,公鸡血,还有寨老的见证。
"吴晓梅已经开始计划,
"我去找阿公,你准备石头和鸡。
"
傍晚时分,村委会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几乎全村的人。听说要
"埋岩
",连最老的老人都让孙子扶着来了。阿公穿着多年未动的祭师服饰,站在一块半米高的青石前,神情肃穆。
王大勇也被
"请
"来了,站在人群外围,脸色阴晴不定。他身边是几个已经签了意向书的村民,包括吴父。
"今天,
"龙安心用苗语和汉语各说一遍,
"我们请寨老主持'埋岩'仪式。凡是愿意保护梯田、不私自流转土地的,就在石头前发誓。
"
阿公开始吟诵古老的咒语,声音沙哑却有力。他手持一把沾了鸡血的刀,在青石上刻下一个简单的符号——苗族的
"雷公纹
",代表违誓者将遭雷劈。
"我先来,
"吴晓梅走上前,把手放在石头上,
"我发誓守护梯田,不私自流转土地,否则甘受神灵惩罚。
"
她在石头上按了个红手印,用的是鸡血混合朱砂的
"誓血
"。接着是合作社的其他成员,一个接一个,连孩子们都郑重其事地按了手印。
轮到那些已经签了意向书的村民时,出现了犹豫。吴父站在最前面,脸色铁青。
"吴老四,
"阿公开口,
"你父亲埋过岩,你爷爷埋过岩,现在你要当吴家第一个背誓的人吗?
"
吴父的喉结上下滚动。他看了看王大勇,又看了看那块青石,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,走上前按了手印。
一个接一个,村民们纷纷发誓。就连最贪财的杨四妹,在阿公锐利的目光下也颤抖着按了手印。
王大勇站在一旁,脸上的表情从轻蔑逐渐变成了不安。当最后一个村民发完誓,他突然大声说:
"这是封建迷信!没有法律效力的!
"
阿公缓缓转向他,用生硬的汉语说:
"汉人信纸,苗人信魂。你...要试试?
"
不知是夕阳的阴影还是别的什么,那一刻阿公的脸看起来格外苍老而威严。王大勇后退一步,差点被石头绊倒。
"走着瞧!
"他丢下这句话,匆匆离开了。
仪式结束后,龙安心和吴晓梅留下来帮阿公收拾。老人看起来疲惫但满足,一边抽烟一边哼着古老的调子。
"阿公,真的有用吗?
"龙安心忍不住问,
"我是说...违反誓言的人真的会...
"
"汉人小子,
"阿公吐出一口烟圈,
"你知道为什么'埋岩'能传几百年吗?
"不等龙安心回答,他就继续说,
"因为背誓的人,会被整个寨子记住。不是雷劈他,是人不再理他。
"
龙安心恍然大悟。这是社会契约的最原始形式——用集体记忆和舆论来约束个体行为。在凯寨这样的小山村,被孤立比任何法律惩罚都可怕。
晚上,龙安心正在整理明天要给张律师看的材料,突然听到窗外有响动。他打开门,发现吴晓梅站在月光下,手里捧着个陶罐。
"给你,
"她把陶罐塞给龙安心,
"喝了能安神。
"
龙安心打开盖子,闻到一股苦涩的药香:
"这是...
"
"按务婆的方子熬的,
"吴晓梅轻声说,
"明天...会很艰难。
"
龙安心喝了一口,苦得直皱眉,但咽下去后确实感到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全身。
"那天晚上,
"吴晓梅突然说,
"我发烧时说的话...你真的想知道意思?
"
龙安心的心跳突然加速:
"嗯。
"
吴晓梅深吸一口气,用苗语说了很长一段话,声音轻柔得像夜风拂过稻田。说完后,她紧张地看着龙安心。
"我...没完全听懂,
"龙安心尴尬地承认,
"能不能...
"
吴晓梅摇摇头,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:
"等这件事结束了,我再告诉你。
"她转身要走,又回头补充道,
"如果...如果到时候你还想知道的话。
"
龙安心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下,手里的药罐还留着她的体温。他突然意识到,无论明天的战斗结果如何,有些东西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,就像老茶坪上的紫米,风雨再大也拔不掉了。
他抬头看向夜空,繁星点点。其中有没有务婆说的
"指引灵魂的星辰
"呢?老人曾告诉他,苗族人死后,灵魂要沿着星辰指引的路回到祖先的土地。而现在,活着的人正在为守护这片土地而战。
龙安心把剩下的药一饮而尽。苦涩之后,喉间泛起一丝甘甜。
---